肆
这可以算是冯万樽和李曼君的第二次海外之旅了。上次是夏威夷,这次是樱花之国日本。
然而,这次同上次相比,时间不同,地点不同,心境更是不同。
这次的日本之行,李曼君的心情不好,冯万樽的心情也好不到哪里去。他来日本,原本就是逃难的,没料到祸不单行,又加上李曼君的事,他的心情如果能够好起来,那么一定是神经不正常。
冯万樽能够从日本跑到中国台湾,在关键时刻救起了李曼君,并且对她说明一切,表明他是真心诚意原谅了李曼君。然而,原谅她并不等于事情就不曾发生,理智上原谅了她,也并不等于情感上一样原谅了她,尤其是两人感情尚好的时候原谅了她,却不等同于感情紧张的时候也一样原谅她。感情就像一个易碎的瓷瓶,一旦出现裂缝,再想复原,是完全没有可能的。你可以忽略裂缝的存在,但并不等于不存在。在感情的花园里,永远只允许栽花而不允许栽刺,刺一旦栽下,不仅无法拔除,还会越长越茁壮。一根刺长进了情感的花园,不去动它的时候,什么感觉都没有,一旦不留神动了它,甚至是想到它的存在,便会有巨大的伤痛。
到达日本,登记酒店,最现实的问题来了。是登记一个房间还是两个房间如果登记一个房间,两人在一起,他比较担心的是,自己在理性上已经接受了她,而在心理上是否能完全接受两人同床共枕,一旦想起她的身体曾经与另一个男人纠缠过,他的身体是否会出现不听理智指挥的情况这种情况一旦出现,估计会对她造成巨大伤害。她会觉得,他所做的一切,只不过是表面上的虚伪,他的身体却是真实的体现。然而,他能登记两个房间吗只要他提出登记两个房间,她很可能觉得,他心理阴影深重,已经不可能再与她同床共枕了,那么他们现在所做的一切,还有意义吗
正当他为此大为伤神的时候,李曼君主动提出想一个人住。他顿时暗松了一口气,立即登记了两个房间。然而,到了晚上,他又感到难办了。虽然登记的是两个房间,可毕竟李曼君就在他的隔壁。他犹豫了又犹豫,是否应该去她的房间如果过去,是否应该向她表示亲昵情人之间,这似乎是免不了的。但发生了这样的事之后,他还能像以前那样深情地对她吗如果不过去,她会不会感到情感上的巨大压力或者过去坐一会儿,接着就借故离开她会不会看出自己是在敷衍她呢
冯万樽从没料到,做人竟然如此之难。
这还不算是最难的。他很快意识到,自己仍然用惯常心理衡量李曼君,是完全错了,发生那件事后,她已经完全变成了另一个人,或者说她正在变成另一个人。他甚至恐惧她会不会正在变成一只小动物或者一种半人半兽的怪物。之所以产生这种想法,完全是因为她的怪异行径,如果你一天不理她,她完全可以在房间里呆坐二十四小时,不吃不喝,不眠不休。他怀疑她身上的基因正在发生变异,这种变异很可能是一个缓慢的过程,却又无法阻止,一旦完成,她可能就变成了另一个东西,而不再是人。冯万樽想带着她到处转转,看看北海道,或者转转其他所有风景优美之所,让她散散心。可李曼君只肯待在酒店房间里,甚至连吃饭都不想出门。她的话也格外少起来,你如果问她什么,她肯定回答,而且这回答显得十分正常。但你如果什么都不问,甚至不理她,她也绝对不会显示自己的存在,她会自己成为一座形似雕塑般的物体,永远保持着同一个姿势,永远保持着同一个表情。
“不要给自己太大压力。”冯万樽对她说,“人生常常都会有一些挫折,只要咬一咬牙就过去了。”
“我没什么呀”她总是这样回答。
“你还没什么你都快成为一座著名的雕塑了。”他想给她来点幽默,甚至想把她激怒然后和他吵一架。
她面无表情地问:“什么雕塑”
他说:“思想者。不过,另外还有一个小标题,白痴。”
她说:“不知道你说什么。”
为什么不知道他说什么很简单,她没有去想,既不想思想者和雕塑的关系,也不想思想者和白痴的关系。这些信息或者说符号,在她的大脑里是断裂的、不连贯的。
冯万樽很快意识到,李曼君可能完全傻了。因为他发现,你给予她任何单一的符号,她是能理解的,可你给她任何稍稍复杂一点的符号,她便无法理解了。而她不能理解的时候,也一概回答:“不知道你说什么。”这种情形让冯万樽想到,人的大脑就像一个高度发达的国家,每一个信息就是一个节点,信息量大的是城市,信息量小的是城镇或者乡村,这些节点都是贯通的,纵横交错四通枢输入某个符号,这个符号立即会得到处理。比如,你输入东京两个字,信息中枢立即会告诉你,这是全世界最大的五十个节点之一,是一座城市,同时还是一个国家的首都,这个国家的名字叫日本。与此同时,还有数以十万计甚至百万计与这两个字有关的信息被调动。
为什么会出现这种情况是因为国家信息中枢与这个节点之间迅速建立了某种联系,电话的联系、电脑网络的联系或者其他任何的瞬时联络方式。当这种联络方式不畅的时候,你或许需要其他某种显得有些缓慢的联络方式,比如,飞机连贯或者汽车连贯等等,这些仍然不能连贯的时候,你还可以有一个最简单也是最笨拙的贯通方式,派一个联络员步行走过去。最令冯万樽感到恐惧的是,李曼君的大脑中这些节点已经失去了联系,从一个节点根本无法贯通到另一个节点。简单地比喻,如同香港与深圳之间闭关了,即使是偷渡都无法到达,身处香港的人,根本就不知道世界上还有一个深圳,同样,身处深圳的人,根本不知道世界上还有一个香港。人脑如同电脑,电脑如果失去了贯通,那是大崩溃的前兆。
冯万樽为此绞尽脑汁,想尽办法,可丝毫得不到缓解。
此时,香港方面的环境已经发生了根本性变化。
马会冻结冯万樽的账户,显而易见是因为冯万樽太狂妄,已经威胁到了马会作为一个盈利实体的存在,对这个实体的构架形成了巨大冲击。马会希望通过某种合法的途径,将这个不安定因素铲除。他们冻结他的账户,希望得到两方面的信息,其一,调查他是否存在不合法交易,一旦发现这样的信息,他们便可以将他递交给司法部门。那样,铲除冯万樽就是一件很容易的事。其二,即使查不到他非法交易的证据,也可以用这种方式给冯万樽一个教训,一个打击,甚至造成他经济上的巨大损失,从而让他明白,与这样一个实体作对,成本极其高昂,进而达成彼此间的妥协,胁迫他遵从游戏规则。
可这两个目的都难以达到。他们调查冯万樽可能存在的非法交易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一方面,冯万樽的八个账户,确实不存在非法交易记录。偶尔有点非法交易,也不是通过这八个账户进行的。马会未能找到更便捷的调查路径。何况朱文豪肯定不希望马会找到这样的路径,他一直都在找关系,希望消弭此事可能引发的后遗症。而雪茄鼎爷、卦爷以及其他职业赌马集团也都意识到,这种任意冻结账户的行为一旦成为惯例,将会极大地威胁自身的利益,他们通过各自的影响力,通过媒体以及权力实体,对马会施加压力,让越来越多的人相信,马会的权力太大了,毫无理由地冻结某人的交易账户,完全是不平等条约,这样的条约绝对应该废除。普通的马迷在最初的冲动之后冷静下来,开始考虑一个事实,即像冯万樽这样的超级大户都可能任意地被马会予取予夺,那么自己这样没有任何实力的小户,在马会这部强大的机器面前,岂不是比一只蚂蚁还弱小为了保护自身的权益不受侵害,他们必须站在冯万樽一边,向马会提出质疑。
随着时间的推移,要求马会给予冯万樽一个说法和废除不平等条约的呼声越来越高。马会开始意识到,自己骑虎难下。时间拖得越久,这些事越难以解决。为了平复众怒,马会不得不极其迅速地采取措施,高调解除了对冯万樽的禁制令,不仅解冻了他全部的八个账户,甚至还另外送了两条电话专线给他。
从表面来看,这件事以冯万樽胜利而告终。可实际上,冯万樽最终的败局已经注定。
首先,马会已经不可能再与冯万樽和平相处。他们绝对不能容忍冯万樽这匹害群之马的存在,现在无法将其打入黑名单,并不等于永远无法达到这一目的。表面上的妥协并不代表永远的绿灯。事实恰好相反,马会暗中成立了一个调查小组,这个小组专门针对冯万樽。冯万樽的一切将受到这个小组的严密监视。一旦有任何非法行为,这个小组将会雷霆出击,那时,冯万樽将永远不再有机会了。
此外,职业赌马集团也并没有和冯万樽站在同一条战线上。尽管一系列事态发生后,他们实际上借助这一事件向马会施压,要求马会废除不平等条约,但他们同样将冯万樽列为危险人物。因为这个危险人物不断对游戏规则冲击的结果,很可能使他们这些职业赌马集团的利益大受损害。只要有可能,他们绝对愿意将这个不安定因素清除。从这种意义上来说,他们完全能够和马会达成一致。
除了马会和职业赌马集团,还有两个集团被搅进了这一事件,那就是警方和黑道。
那场爆炸案,是极其严重的刑事案件,案件已经远远超越了马会和职业赌马集团之间的纠纷,威胁到了公共安全。警方介入的结果显示,这一案件与香港黑社会组织相关,尤其是朱文豪为了报仇,动用了他原本已渐渐淡出的帮会组织,下达了黑道通缉令。这个黑道通缉令自然不可能保密,警方很快便得到了详细内容,因此更加紧张起来。
朱文豪这个人比较简单,处理事情相对粗放,根本没有想到此事会有如此之大的牵扯。在他看来,冯万樽的汽车被炸,自己的一个兄弟身亡,这件事必须有一个说法,否则,自己整个组织在道上都无法立足。他极其迅速地做出了反应,一方面安排冯万樽前往日本避难,另一方面发出黑道追杀令,悬赏一千万元追查凶手。仅仅两天之后,他进一步提高了赏额,加到了两千万。哪怕同伙供出事件真相,这个供出的同伙,不仅不被追究,反而可以拿到一千万奖赏。
当天下午,一个堂口的老大阿炳亲自给朱文豪打电话,表示要见一面。
帮会永远有两种秩序,一是字辈,一是实力。所谓字辈,是指帮会内部的家族制等级结构。每一个加入帮会者,均要拜把子,也就是拜师父。同一师父带出的人,便属于兄弟,属于同辈。帮会内部便形成了家族式的辈分结构。和家庭一样,除了辈分之外,还可能存在一个地位问题,比如,你可能是长门长子,大伯的辈分,但你的小弟中有一个儿子,却是部长级干部,他尊你为大伯,你却不能忽视他的部长身份。黑道也是如此,哪怕你是长辈,却很可能属于没有任何地位实权的长辈,他是晚辈,却可能混得人模狗样,属于堂口老大。阿炳就是这样一个晚辈,他是朱文豪的师侄辈,江湖地位并不比朱文豪低,根本原因在于,他有强硬的后台支撑。有了这样的后台,别说香港那些没有根基的帮会组织对他畏惧三分,就是那些有台湾背景的帮会组织也不得不给足他面子。
正因为阿炳有这样的江湖地位,他主动给朱文豪打电话,并且约定见面地点,朱文豪自然十分重视。赶到约见地点时,阿炳早已经等在那里。双方见过礼,阿炳便叫出两名手下,命令他们在朱文豪面前跪下。
朱文豪一看阵势,立即明白了,那起轰动全港的爆炸案就是这两个人干的。见到他们,他恨不得将其生吞活剥,可是他什么都不能做,怎么说,这两个人是阿炳的手下,不看僧面看佛面,他得给阿炳留足面子。他说:“炳哥,这是怎么回事”尽管阿炳比他低一辈,可人家混出了大世面,就不能再按辈分称呼了。
阿炳倒也遵守江湖规矩,恭敬地称他为豪叔。他说:“豪叔,那件事,就是这两个浑蛋干的。现在我把人给你带来了。”
朱文豪仍然不明白,看着阿炳。他有话没有说清楚。作为一个黑道帮会,这两个人显然只是普通成员,他们干下这么一件大事,与阿炳有什么关系阿炳向朱文豪解释,这件事与他半点关系没有,是这两个人私下收了人家钱财干的私活。帮会是一种极其严密的组织,不仅等级森严,管理制度更是严格。作为普通的帮会成员,绝对没有自作主张做事的自由,干任何一件大事,都必须征得上面大哥的同意。而像爆炸案这样势必引起警方高度关注的案子,很可能给帮会带来巨大损失,一般的大哥也做不了主,必须上报到堂主。可现在,两个小兄弟自作主张干了,可能性有多大,是值得怀疑的。
阿炳明白朱文豪不太可能相信这番话,便更进一步解释。他已经问清楚了,这两个人认识一个职业赌马集团的人,那个职业赌马集团给了他们五百万,让他们干了这件事。干完之后,这两个人立即就逃了。他们想拿着五百万远走高飞,从此不再在香港出现。可阿炳的眼线很灵,花了几天时间,就将两人从躲藏之所揪了回来。
朱文豪明白了,阿炳确实很讲江湖道义,也不想与朱文豪结下梁子,便想当面解决此事。对于这两个人,朱文豪不需要说半句话,阿炳肯定会按照家规处理。他必须弄清楚的是,那个赌马集团是怎么回事,与他们联系的是什么人。两个人说,他们并不知道那个集团的事,只认识那个联系的人,那个人叫萧厚昆,是一个澳门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