翼天瞻想自己真是老了。在他还年轻的时候,是无论如何也不会撤走的,那时候他跟那些东陆朋友学得像个烈血的蛮子似的,浴血吼叫,面对几十倍于己的强敌死战不退,只要他的箭囊里还剩下一支箭,他就扔握着杀戮之柄,他一定会把那支箭送到敌人的心口里,而不是带着它离开战场。
他张开双臂拥抱身边白衣的公主,轻轻抚摸她的头发。
“翼罕,带羽然离开,不要再犹豫。进入寂静之座,不要担心惊扰那里的灵魂,泰格里斯之舞能开启那座森林,羽族先人的灵魂会守护你们。”他转向身边的年轻人,“要等待时机,不要心急。”
“爷爷你要干什么”羽然紧紧抓着他的衣袖。
“喊什么,傻孩子。”翼天瞻面无表情地拨开她的手,“你以为我是一个想要死在这里的倔强孤老头么我是无法进入寂静之座的,早在七十年前,我就成了羽族的弃民。那些灵魂不会允许我玷污圣地。”他眺望着遥远的西方,“其实埋葬我的,该是瀚州的土地,原本七十年前的我就该死在那里了,但是我的朋友们用他们的命换我活了下来。我可不想就这么白白地死去,我还要在回瀚州去拜谒他们的坟墓。”
“真的你不说谎”羽然搂着他的脖子,瞪大眼睛,“我们还要一起回东陆的,是不是”
“你很重了,不要总做这样小孩子的事。”翼天瞻像是摘下一只白色花环那样把她从脖子上摘了下来,“是的,总有一天我要像当年那样骑着马带你去东陆,一路上很多好吃的好玩的,你不是和姬野吕归尘都有约么我也可以和你约定,你想听什么样的誓言”
“我不要誓言,要是爷爷你不回来了我留着你的誓言有什么用”羽然的眼泪无声地流了下来。
“要相信老人的话,我们可不是那些矫情的年轻人,说着谎话劝别人离开,自己留下来独自战死。”翼天瞻拍拍她的头,“如果真的找不到我,就去东陆,我会在南淮城我们以前住的新盖一座房子,不过你可要快点来,我太老了,说不定什么时候就死在床上了。”
“那棵老樟树还在的吧”
“樟树这东西,只要不烧成灰,就算烧焦了,春天也会长出新的树皮来,放火的时候我就告诉过你。”翼天瞻说,“我们这些老家伙也一样。”
羽然把一只小小的手掌伸到翼天瞻面前。翼天瞻看了看,一巴掌拍上去。羽然转过身,和翼罕一起展翅而起,翩然如两只白燕。
翼天瞻默默地看着自己的手心,那记响亮的击掌在他的掌心里留下了微微的疼痛,这就是东陆年轻人订约的方式吧击了掌,一生一世,纵然远隔千山万水,也不会忘记约定。他们还要一起策马回东陆,羽然还在期待和那两个男孩的重逢。
这样性格的公主,本不该学习泰格里斯之舞的吧更不该把自己献上羽族命运的祭坛。他想。
“头儿,都过了七十年了,你这种骗人离开的办法还是有效”翼天瞻笑着摇头。
他还记得那个魁梧冷漠的男人在瀚州草原的夜幕下对他说这话时何等的严肃,“要相信大哥的话,我们可不是那些矫情的年轻人,说着谎话劝别人离开,自己留下来独自战死。”
远处的天空里,隐约的白影刺破了流云。他们来了,鹰一样迅疾。
翼天瞻缓缓地舒张羽翼,他掀起了强大的风压,人如仰射的利箭那样笔直地升入天空,他的脚下,落叶纷纷如同大雪。十二尺羽翼上光辉流溢,近乎透明,他的速度越来越快,森林在他的脚下越来越远,他冲向天穹,没如云层。
鹤雪们感觉到了残留在空气里的澎湃力量,他们警惕地盘旋,悬停在森林的上空,眺望着东北方的墨绿色云障,那片永不散去云障仿佛一条巨大的龙,数百年来一直停留在东北方森林的上空。它的下方就是深绿的寂静之座,由木灵和羽人灵魂封锁的禁忌之地,传说那里笼罩着一座山,山上有参天的大树一直把枝叶伸入云层里。
他们在疑惑是否要继续追赶,侵入禁忌之地令人不安,多少代以来只有羽皇和大祭司能够自由地进出那里,其他人却可能遭到惩罚。
他们探察着那股力量,那并非来自寂静之座,而是什么人留下的。如此强大的力量痕迹,只能源于一名被弃的鹤雪,那个叛国者古莫,这么多年过去了,他飞行轨迹中隐藏的力量痕迹仍旧叫年轻人不安。鹤雪们把白羽箭搭在弓弦上,组成一个圆形,留意着四面八方的动静。
就在他们的正上方,云层之上,翼天瞻低声说:“铁甲,依然在”
他猛地收拢了双翼,笔直地坠落,古枪枫花带起一道笔直如线的银光。
“上方”鹤雪首领大喝,“发箭”
鹤雪的箭雨逆空而起。
相隔着十几里,策马疾驰的华碧海拉紧了缰绳。他身后追着战马奔驰的黑衣从者们骤然停步,“老师”
“那里,”华碧海指着黑衣从者们看不到的天空尽头,“我像是看见了一颗银色的流星。”
胤成帝六年一月十六日,晨,彤云大山的支脉,绝高的山峰上,狂风掀起白色巨狼耳边的长毛。
“厄鲁帕苏尔派人带信来说,昨夜斡赤斤和脱克勒两家当家主,还有旭达汗和贵木两人,都死在北都城的内讧中,死伤数千人,如今北都城已经完全无力防御。但是郭勒尔的小儿子阿苏勒纠集了大约数千人,试图半途埋伏,请狼主小心。除此之外,狼主踏入北都的道路已经被打扫干净。”斥候跪在巨狼的脚下。
满是筋节的粗糙大手抚摸着狼的脖子,蒙勒火儿眺望着朝阳下那座城池的影子。他的身边站着一个桑都鲁哈音,桑都鲁哈音的脖子上骑着断腿的山碧空。
“旭达汗没能活到最后么真出乎我的意料,不过我的另一个外孙让我有意外的惊喜啊。”蒙勒火儿说,“来吧,郭勒尔的儿子,看看你能不能让一个老家伙血管里的血重新热起来”
他们的脚下,白色的巨狼夹在数以万计的骑兵中,正高速奔驰,薛灵哥战马和巨狼组成的队伍仿佛一道洪水,沿着地势宣泄而下,在他们脚下转过了巨大的弯。
山碧空向着南方伸出了手,从五指间俯瞰大地,“神啊,就让这个时代的火,烧得更盛大一些吧”
历史
胤成帝六年春,北都城内乱,大火一夜之间烧掉了小半座城池。
内乱中,大君比莫干帕苏尔,旭达罕那颜,贵木那颜均横死,铁由那颜疯厥,从此再也没有人见过他,帕苏尔家的男人们瞬间凋零了。
久候的城外的朔北部大军也向着北都进发了,就要兵不血刃地拿下这座象征草原霸主的巍峨大城了。
在北都城陷落的最后一刻,一个扛着夔鼓的少年带着仅剩的年轻人和各家的奴隶们走出了城门,他们穿着各式各样的铠甲,有的武器精良,有的仅仅手持猎弓,他们带着酒气和被酒气熏红的脸,高举的旗帜上是青阳的豹子图腾。
吕氏帕苏尔家最后的儿子,吕归尘阿苏勒帕苏尔,从这一天开始被称为北陆的大君。
朔北部的白狼团和这些年轻人做了最后的交锋。
一日之后,大汗王厄鲁帕苏尔捧着象征大君的九尾大纛出城投降。楼炎蒙勒火儿斡尔寒,这位狼背上的勇士终于如愿以偿地开进了北都城,三十年前他在这里饮恨北窜,多年后终于实现了梦想。蒙勒火儿并未自称大君,而四方畏惧他的威势和残酷,纷纷前来降服,草原上共称“大狼主”,书中对他的称呼是“篡王”。
也许是已经习惯了北方荒原的严寒和寂静,次年蒙勒火儿带着他的白狼团离开了北都城,不知所踪。有人传说他最终回到了北荒中的朱提山,老死在冰雪中,被狼群分食。
这位郭勒尔时代的最后勇士的死,象征着逊王之后草原五百年的平衡被打破了,诸部重新进入了混战。
历史对于某些人已经结束,而对于另一些人,只是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