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不为虽当壮年,然筋骨很弱,这一番跑来,不多时便累的直喘气。那道人见他如此不济,心中不耐,当下一手伸出,从他背部穿过,托住他的下臂,送力给他一起奔跑。胡不为身子一轻,跑起来便跟腾云驾雾一般,一点劲力不费,不由得对道人之能暗暗钦佩。
二人掠地飞奔,村人见了,莫不诧异。见文弱秀气的胡先生竟然与一个道人脚不沾地的跑来,倏忽而没。定是又施展仙法了,暗叹胡先生果然了得。内心的敬重,又深了几分。
跑到村子西侧,便看到胡不为家那高高立起的烟筒。胡不为给那道人指道,那道人随之望去,却猛然停住,两眼精光暴射,把手按在腰间,如临大敌。
胡不为不知何解,眼看自己家里青烟袅袅,妻子正在做饭。门前篱墙前有两个村妇挎着篮子走过,说说笑笑,不知在嘲笑谁家的汉子晚上不济事。一个八九岁的牧童梳着羊角辫子,蹦蹦跳跳的跟在一头老黄牛后边,嘴里哼着童谣“蝉儿叫叫不宁,蝶儿飞飞不停……”一个老得走路直拐弯的老头儿拄着木拐,佝着腰在土道上慢走,一手攒着破旧布袋。
很平常的景色,却不知这黝黑枯槁的道士为何却深深戒备,难道又有妖怪?
‘妖怪’一词经过脑海,他心里不禁打了个突。前月之事仍历历在目,凶墓、怪禽、九头鸟、犯查,轮番到他梦里吓唬他,一日不绝。至今深宵惊醒,似乎还能闻到犯查扑近时那股腥臭气味。他心中对‘妖怪’一词已深恶痛绝,警醒如戮。
果不其然,那道人如其所不愿,说出的话又让他魂飞魄散。
“有妖气!”道士一字一顿,面容肃然。以他之能,对这个妖怪竟如此警惧,可想而知来者是何等厉害之物。胡不为叫一声苦,一吓,脑袋缩短,把身子藏到道人背后,一张脸变的跟苦瓜一般,耳中钟鼓齐鸣,如中巨锤。唇色也变的蜡白,心中祈祷,只求道人赶紧将妖怪除灭,否则,他胡老人家可要糟之大糕了。他做梦也想不到,离开那凶邪之地已久,怎么还会有妖怪追来。偏偏镇煞钉还放在家中了,无法防身。不禁又是叹气又是打抖。
那道人见他吓的不成人形,也无暇顾及。一双冷眼只紧紧盯着前方,双手虚扣在腰间,一步一挪向前走去,深怀戒备。
这些妖怪是越来越明目张胆了。如今天日昭昭,人来人往,妖怪竟然不惧。唉,当真天理何在,天道何存!胡不为心中哀叹。却见那道人从腰间囊中取出一把不足三寸的小木剑来。色做明黄,从剑尖到护手,中间有一道鲜红的朱砂线。他识得那是桃木剑,往常他糊弄别人开坛做法时也总用到。只不知这把小剑是否也跟自己那把宽大沉重又精雕细刻的桃木剑一般,中看不中用。
二人步步为营,挨上前去,眼看就到了胡不为的家门前。正是正午时分,阳光极毒。村里人家都不爱出来。胡不为和单枕才家还落在村西偏僻处,当真是鸟不拉屎人迹罕至。先前那几人走后,道上便空空落落,杀机潜伏。胡不为暗暗抱怨死去的老爹,造房子也不造在人多的地方,一旦出事也好有个仰仗。最不济,妖怪杀来时,也有一两个垫背先死的,阻得一下,自己便抢的逃生机会也未可知。心中又恨又怕,自怨自艾。胡不为本欲转身奔逃。然则已经来到狼口,一来不知妖怪躲在何处,贸然离开道士,恐怕反而落入陷坑。二则着实担心家里的妻子,不忍就此舍之不顾。如惊弓之鸟一般,缩在道士身后,隔着他的胳膊往前面窥视。却听‘呀!’的一声,单枕才家的房门打开,单嫣袅袅娜娜出来,双手捧着一个木桶走进院子。桶中五颜六色的,尽是衣物。看来她是要洗衣服。
胡不为一见大急,‘腾!’的站直,冲口向她喊道:“嫣儿!快出来!快!快!左近有妖怪!”
单嫣听得叫喊,愕然一愣。抬头看见胡不为瑟瑟缩缩躲在一个黑瘦道士身后,正张皇失态,招手叫唤。不禁抿嘴一笑,道:“不为哥哥,你又胡说了。天天跟人说妖怪不够,又来吓唬我么?”多年来相交,胡不为有多少能耐手段,她兄妹二人尽知底细。胡不为平日跟别人吹嘘妖怪什么的,跟单家两个玩伴可从来不敢胡闹玄虚。眼见胡不为又抬出妖怪名号来,她也只当是玩笑。
胡不为急的直跳脚,大声喊道:“真有妖怪!这个道长说的!你快过来!”单嫣展颜一笑,便如百花开放,丽色无俦。摇了摇头,笑道:“天下哪来那么些妖怪呀,不为哥哥,不是都让你给杀遍了么?”嫣然而笑。见她仍不信,胡不为摇了摇那道士,急道:“仙长,你快劝她,告诉她真有妖怪。”
哪知那道士冷眼相看,对单嫣的撩人美态如若无睹。却从嘴里说出一句话来:“妖精!你藏得再好,也躲不过我的法眼!”
却是对着单嫣说的!
“妖道!你胡说什么!我妹妹怎会是妖怪!你不是得失心疯了罢?”单枕才刚好打开屋门进院子,听见道士指着妹妹声色俱厉的说话,勃然大怒,攥起钵大的拳头喝问起来。胡不为也觉道士胡闹,拉了拉他衣袖,道:“道长,你弄错了吧?嫣儿怎么会是妖怪?我与她相识二十多年,天天见着,若她是妖怪不早把我害死了?”转头向单嫣看去,却见她面色如常,仍嫣然微笑,只说:“道长,你真会说笑。”
那道人更不答话,一双眼睛冷的要凝成冰,直视着单嫣,道:“你迷惑的住这些凡眼肉胎,在我面前,还想瞒的住么?”言下极不客气,也把胡不为归入到‘凡眼肉胎,凡夫俗子。’一类中去了。胡不为心下惭愧,却也无意反驳。
院子里的单枕才却早不忿,捏着拳头,一脚踢开门栏就要上前拳头理论。嘴里喝道:“装神弄鬼,老子最讨厌你这样的假妖道!整日里拨弄是非,骗人钱财,老子让你看看什么是妖怪!”胡不为大感尴尬,单枕才此话原无他意,然则言者无心,听者有意。胡不为早将自己蒙骗村民之事视为心病,听得单枕才如此说来,但觉满脸通红,惭愧非常。当下上前把他拦住了,叫道:“你别动手!”仍对那道人说:“道长,嫣儿断不会是妖怪的,你再仔细看看,说不定那妖怪就藏在左近了!”
道士两眼不霎,对二人拦阻拼搏视而不见,只对单嫣说道:“非要本道施法出来,你才肯现原形么?”单嫣叹了口气,伸出雪白的五指,如修长秀美的兰花一般,轻轻理了理鬓边的乱发,幽幽说道:“道长,你我无怨无仇,素不相识,你何苦对小女子如此逼迫?”
那黑瘦道士蓦然仰天长笑,但脸上皮肉僵硬,笑声尖利刺耳,却尽是冰寒萧杀意味。
“哈哈哈哈!逼迫?真可笑!一介妖孽,只会杀伤人命,为害人间,却跟我谈甚么逼迫!不错!贫道今日到此,断不会再任你躲藏逍遥下去,最终酿成大祸。如果说这是逼迫,那便算是贫道逼迫你好了!”
单枕才被胡不为抱住了,挣扎不得,见妹妹被人欺负,低声下气示弱,那恶道又是装模做样,言语凶恶,哪里忍耐的住,一把甩开胡不为,跳上前来,一拳望他面门劈去,嘴里直嚷:“臭妖道!我让你逼迫!”
单嫣和胡不为齐声惊呼,同道:“不可!”
却哪知单枕才拳头尚离道人鼻梁还有半尺的时候,‘当!’的一声响,却砸在一层透明的之物上,疼的疵牙咧嘴,嗷嗷直叫。那道人身前光影浮动,如水波荡漾一般。透过他身前看去,但见他后面的树木弯曲扭折,跟水中倒影也似。道人全没半点损害,右手一挥,数道透明带状之物凭空生出,弯曲转折,跟巨大的蝙蝠一般,迅速在单枕才身上绵绵密密绕了几匝,牢牢缚住了。冷冷向他道:“言语不敬,给你稍作惩戒,以后再犯,断不轻饶你。”
单嫣又黯然叹了口气,放下木桶,对着道人说道:“道长法力高强,可也不用跟凡人如此计较。我只问道长,为何你便断定妖怪只会害人,不会助人?”
流云冷哼一声:“妖孽存在世上,便只会为害百姓,天道不容,尽人可诛!那还有什么好说的!”
胡不为和单枕才二人耳中听了他们对答,渐觉不对。道人口口声声咬定单嫣就是妖怪,而单嫣竟然也面不改色,应答如流,浑没否认他的话。当真匪夷所思之极,难道这个认识了二十年的亲人玩伴竟然真是妖怪?实在荒谬!
单嫣当下便说出了答案:“唉,道长所言,未免太过武断。我修炼一千四百余年,从不曾杀伤人命,隐居于人间,原为报恩而来。难道道长仍不见谅,非要将我杀绝方肯罢休?”说着,向单胡二人投去一眼,深怀不舍和眷恋。她知道,妖怪身份一旦败露,以后便再不能与此二人相见。十多年来诸多趣事,少时三人嬉笑游玩之乐,只怕以后永也不会得到了。
单胡二人见她直承其事,无不如身中巨椎。尽张大了眼睛嘴巴,万分不信。单枕才更是大叫:“妹妹!可不要胡说!你哪里是妖怪?别跟这妖道混帐说假话!”单嫣摇了摇头,道:“哥,这道长说的是实话,我不是你妹子,我真的妖精……我……哥,以后,你要自己照顾自己了。”单枕才听说,登时傻了,木然的看着自己妹子,口中喃喃说道:“不会,不会,不会的。我妹妹不会是妖怪。是我娘生下来的。妹妹,你跟他说,你不是妖怪……你说,说啊!说啊!”说到后来,言语激动,直欲发狂。二十年来朝夕相处的妹妹竟是妖怪,他怎能接受如此事实?
单嫣恻然看着他,眼中颇有怜惜不忍,道:“哥――我不是存心骗你的,我真是妖怪,我是狐狸变的。”胡不为最先从震惊中惊醒过来,忙向单嫣叫道:“嫣儿!不要胡说!你是婶子二十三年前生下的,怎会是妖怪,我从小看着你一点点长大,你……你不要吓唬你哥哥!”
单嫣幽幽低叹,只摇头道:“不为哥哥,我没有骗你们,真的嫣儿在是十三年前就被恶怪害死了,我是照她的身子变化来的。”说罢,秀眉紧蹙,状甚凄然。其楚楚可怜之态,摧人肝肠。狐狸原与别的兽怪不同,天地灵气所钟,心机即敏,感情亦丰。历来民间多有狐精的传说,毁誉参半。其中不乏与人类男子结交,被真心感动而委身下嫁之事。单嫣虽然修炼一千四百余年,年纪算是极大了。然心思细腻,柔肠千结,十余年来与此二人朝暮相处,言谈不禁,已将二人视成真正亲人。眼下就要永诀,往后直到老死,恐怕再无相见之期,思之宁不断肠?所以一番话说来甚是伤感,眼中珠泪滚动。
那边的单枕才手足不能动,只瞪着一双大眼,如欲裂开。两行泪水顺着面庞潸然淌下。吼道:“胡说!你胡说!妹妹,你告诉哥哥,你在说假话,告诉哥哥,那不是真的!不是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