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的,老赵这家伙,直到现在他对我仍是个谜。这几年,他的话越来越少,闲暇时便一头钻进书房。有几次我走进书房,发现他只是呆呆地坐着,眼睛望着窗外在冥思苦想。我知道,他在思考着一些重大的事,苦苦地想找出答案,但他不愿意和别人交流,哪怕是我。
田雨,我从报上看到伯父、伯母的事,我为你难过,我能感受到你的痛苦和迷惘,这些年你又读了不少书,知识使你深刻,使你有了智慧,也会使你痛苦。黑格尔说,在一个深刻的灵魂里,即便是痛苦,也不失其之美。你该明白,没有思想的人才没有痛苦。我把你的情况告诉了老赵,他沉默了半晌,只说了一句:性格即命运。与历史的长河相比,悲剧的结局不一定是悲剧。在谈到你和老李的关系时,老赵说,他和老李相交多年,相知甚深,他有缺点,性格粗鲁,没有文化,常常以自我为中心。但他正直,古道热肠,在邪恶面前,他永远是个有勇气的英雄,一旦觉醒,他的勇气会胜于常人,老赵自愧不如。他说他和李云龙性格相去甚远,只有一点相同,那就是悲剧性格。赵刚最后请我转告你,他愿用人格担保,李云龙也许是个有缺点的丈夫,但他是个响当当的男子汉,是个具有英雄气质的男人,这点他赵刚绝不会走眼,希望你能给予宽容和谅解。
离婚是件大事,动辄伤筋动骨,并非上策,请慎重考虑之,老李也需要时间完善自己。田雨,你要振作,你有很多别人羡慕的东西,美貌、智慧、友谊。请记住,无论你快乐还是忧愁,你都有一个好朋友在为你祝福和分忧。如果你把快乐告诉朋友,你将得到两份快乐,如果你把忧愁向朋友倾诉,你将被分掉一半忧愁。
致礼!
冯楠
1958年3月9日
田雨:
我在兴凯湖劳改农场给你写信,也许以后不会再写信了,你可以把它当作最后一封信。我想你已经知道了,我和你父亲都被定为“右派”,结论是“极右”,现在正在进行劳动改造。你父亲和我不在一个分场,没有见面的机会。我们的主要工作是农活,现在正挖水渠疏通灌溉系统,东北化冻晚,三月份土地还冻得像岩石一样坚硬,得用钢钎和重磅铁锤打冻方,大家都干得很起劲儿,我们女队的人全是知识分子,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生活上养尊处优惯了,刚来时,大家面对艰苦的生活和严酷的自然环境都感到无所适从,觉得前途渺茫。
政府的监管人员发现我的思想很悲观,便及时组织大家学习,我们学习了毛主席的《敦促杜聿明投降书》,大家经过讨论,觉得豁然开朗,尤其是毛主席文章的最后一句话使大家感触颇深:“时至今日,一切空话不必说了,还是做件切实的工作,借以立功自赎为好,免得逃难,免得为人民所唾弃……”
读到此时,大家都感动得哭了,我也泣不成声,这句话真说到我们心坎儿里去了。我们这些资产阶级知识分子,浑身沾满了旧社会的污泥,政府对我们这些资产阶级知识分子做得真是仁至义尽,给我们优厚的生活待遇,给我们充分的民主,给我们的工作创造各种良好的环境。可我们反而恩将仇报,借着共产党整风,向党猖狂进攻。现在想想,我们的确罪孽深重,罄南山之竹,书罪未穷;决东海之波,流恶难尽。现在党为了挽救我们,对我们进行劳动改造,生活上给予出路。这么宽大的政策,除了共产党哪里会有?我们的感激之情无法用语言表达,只能流着泪高呼:共产党万岁!我们决心用劳动的汗水洗刷自己的罪恶,洗心革面,重新做人,争取早日摘去右派的帽子,重新回到人民的行列。
女儿,妈妈对不起你,如果我们的罪恶影响了你的政治前途,我们只能请你原谅,请你和我们划清界限,我们不配做你的父母。你要保重。
沈丹虹
1958年3月10日
田雨冲进卧室,仔细关好门,放下窗帘,然后一头扑在床上,用嘴狠命咬住被角,无声地痛哭起来,她浑身剧烈颤抖着,痉挛着,泪如泉涌。她简直难以相信,这封充满忏悔和谦卑的信竟然是母亲写的,她的母亲曾经是那样心高气傲、才华横溢,那样仪态万方、雍容华贵。如今,她竟像变了个人似的,不仅丧失了任何自尊,连文笔也变得像稚嫩的中学生作文。天哪,太可怕了!
李云龙偶然看到沈丹虹的信,阅后,他心情很愉快,对妻子说:“这就对了,犯了错误不要紧,改了就好嘛。说要划清界限就过分了,划得清吗?她再怎么样也是你的母亲,我岳母嘛,还是家里人嘛,你给他们写信,让他们好好改造,争取早摘帽子,将来他们没地方去,就住在这里,咱们给老人养老送终,孝道还是要尽的嘛。”
田雨没吭声,只是看了李云龙一眼,那眼光很复杂,有感激,也有冷漠和无动于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