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车还有一段弄堂要走,没甚麽人,香樟从青白墙头探出茂密枝桠,风吹着叶,一地斑驳。
松脱的袜子又试探地往脚底滑缩,因着快到常府,冯栀索性随它去,不远便见处带花园的洋房,被一圈泰山砖贴面的外墙遮
掩,仅露出黑红瓦坡屋顶,两副天窗则白玻璃嵌暗绿边框,一团阳光炸在上面,白晃晃地刺眼,有些维多利亚建筑的风格,却
又不尽是。
漆黑大门开了半扇,门房常保站在椅上,拿块布擦拭门首挂的一盏雕花晚照灯,听得有人娇软地喊他阿爷,才隔着肩膀看
去,呵呵笑道:“姐儿下学了。”
冯栀朝他喊:“阿爷当心摔着,我来替你。”
常保扶住她的手下地,只叹气:“人老腿也老,立在上头不由地打颤。”
冯栀擦好晚照灯跳将下来,想想问:“五小姐可回来?”
听常保答未曾见,心底有了数,跨进门槛朝右夹道径直到底,是幢两层的佣仆房,此时都散在各处当差,显得空荡荡的,她
一个人住阁楼,虽冬冷夏炙,却胜在自由。踩木梯子嘎吱嘎吱上去,换双袜子又嘎吱嘎吱下来,往厨房走,午后这里正是手闲
之时,几个厨婆子坐在台阶上围圈打长牌,其中个姓薛的婆子,一双绿豆眼却把她从头看到脚,再从脚看到头:“姐儿今有十
七八罢?读书了不得,愈发像个小姐样子,我家阿涞高攀不上喛。”
冯栀听出话里酸意,佯装不明白,问另个婆子她姆妈在哪里,走进灶房里,果然只有冯氏闷头在拌荠菜猪肉馅,一旁撂着一
叠馄饨皮子。
她自去缸里舀水洗净手,再回转来,馅已经拌好,冯氏坐在竹篾旧椅子上抽水烟,嘬着嘴唇吧咂响,红光一闪一灭,青烟笼
迷脸庞,一阵失魂落魄。
冯栀试试馄饨皮子,有些发粘,揭片皮子,挟馅搁中央,对折再折,两头一捏,一个鼓囊的元宝便展在指尖,搁案板上,再
洒些干面粉。
冯氏开了口:“昏时陆点,二老爷派车来接你去南京路的公馆。”
冯栀低“嗯”一声,彼此又无话,厨房里一方小窗开得高,被两条悬吊的风鱼遮挡严实,灯泡虽拉亮却熏满油黄,光线很阴
暗,倒是灶膛里亮光一片,在炖茶,茶香随着咕噜咕噜声渐渐溢开来。
冯氏终冷笑说:“不用摆脸子给我看,我个寡妇帮佣做工,辛苦拉扯你长大,吃饱穿暖已属不易,哪有余钱供你上女校!你
不愿去公馆就不去,没得谁逼迫你。照理你也到出嫁的岁数,趁还年轻吃香时,我也能多收些聘礼,再过两年就成陪钱货,又
不是黄花大闺女,到那时连阿涞这等猪狗样儿的,都要百般嫌弃糟践你。”
冯栀听得直戳心底,她手未停,视线却有些模糊,抬袖抹把眼睛,方道:“没摆脸子给你看,总要把这学期念完,拿到毕业
证才好,也算是给自己一个交待。”
冯氏还欲羞辱她几句,忽听有脚步窸窣由远及近,便闭了嘴,斜身探看,来得是大奶奶跟前丫头彩娥,她踩着门槛吩
咐:“冯婶子,大奶奶晚间想吃酸菜黄鱼面,黄鱼刺虽不多,却也要弄弄干净,勿要像上回,卡了奶奶的嗓子,谁都过不安
生。”她又皱皱眉,拿手扇鼻息:“你又抽水烟,弄得饭菜里也是一股怪味。”
冯氏连忙把烟筒放下,起身陪笑道:“瞧你说的,我就趁闲抽一嘴子,忙时哪里敢碰一下,就恐老爷太太们忌讳呢。”又
道:“我才炖的香茶,给你斟碗来吃。”一面去洗碗拎壶。
彩娥凑到冯栀跟前看她包馄饨,有些嘴馋,笑问:“包给谁吃的?先给我煮碗来尝。”